选自《清平山堂话本》。
昔日东京〔东京〕北宋都城汴京(现在河南开封)。有一员外,姓张名俊,家中颇有金银。所生二子,长曰张虎,次曰张狼。大子已有妻室,次子尚未婚配。本处有个李吉员外,所生一女,小字翠莲,年方二八。〔二八〕即两个“八”,为十六。姿容出众,女红针指,〔女红(gōng)针指〕各种针线活。女红,又作“女工”。书史百家,无所不通。只是口嘴快些,凡向人前,说成篇,道成溜,〔溜〕顺口溜。问一答十,问十道百。本地有一王妈妈,与二边说合,门当户对,结为姻眷,〔姻眷〕亲家。选择吉日良时娶亲。三日前,李员外与妈妈论议,道:“女儿诸般好了,只是口快,我和你放心不下。打紧〔打紧〕这里是“实在”的意思。他公公难理会,〔理会〕这里是“应付”的意思。不比等闲的,婆婆又兜答,〔兜答〕唠叨,麻烦。人家又大,伯伯、姆姆,〔姆姆〕弟妇对兄妇的称呼。手下许多人,如何是好?”婆婆道:“我和你也须分付〔分付〕嘱咐。他一场。”只见翠莲走到爹妈面前,观见二亲满面忧愁,双眉不展,就道:
“爷〔爷〕这里指父亲,不是指祖父。是天,娘是地,今朝与儿成婚配。男成双,女成对,大家欢喜要吉利。人人说道好女婿:有财有宝又豪贵;又聪明,又伶俐,双六〔双六〕一种类似下棋的游戏。象棋通六艺;〔六艺〕原指古代学校的教育内容,即“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”,这里是各种技艺的意思。吟得诗,做得对,经商买卖诸般会。这门女婿要如何?愁得苦水儿滴滴地。”
员外与妈妈听翠莲说罢,大怒曰:“因为你口快如刀,怕到人家多言多语,失了礼节,公婆人人不欢喜,被人笑耻,在此不乐。叫你出来,分付你少则声,〔则声〕做声。颠倒说出一篇来,这个苦恁的好!”翠莲道:“爷开怀,娘放意。哥宽心,嫂莫虑。女儿不是夸伶俐,从小生得有志气。纺得纱,绩得苎,能裁能补能绣刺;做得粗,整得细,三茶六饭一时备;推得磨,捣得碓,〔碓(duì)〕舂米用的器具。受得辛苦吃得累。烧卖匾食〔匾食〕饺子。有何难,三汤两割我也会。到晚来,能仔细,大门关了小门闭;刷净锅儿掩厨柜,前后收拾自用意。铺了床,伸开被,点上灯,请婆睡,叫声安置〔安置〕让人休息、睡眠的客气话。进房内。如此伏侍二公婆,他家有甚不欢喜?爹娘且请放心宽,舍此之外直个屁!”
话本摹人间快嘴李翠莲记翠莲说罢,员外便起身去打。妈妈劝住,叫道:“孩儿,爹娘只因你口快了愁!今番只是少说些。古人云:‘多言众所忌。’到人家只是谨慎言语,千万记着!”翠莲曰:“晓得。如今只闭着口儿罢。”
妈妈道:“隔壁张大公是老邻舍,从小儿看你大,你可过去作别一声。”员外道:“也是。”翠莲便走将过去,进得门槛,高声便道:
“张公道,张婆道,两个老的听禀告:明日寅时我上轿,今朝特来说知道。年老爹娘无倚靠,早起晚些望顾照!哥嫂倘有失礼处,父母分上休计较。待我满月回门来,亲自上门叫聒噪。”〔聒噪〕打扰,吵闹。
张大公道:“小娘子放心,令尊〔令尊〕敬辞,称对方的父亲。与我是老兄弟,当得早晚照管;令堂〔令堂〕敬辞,称对方的母亲。亦当着老妻过去陪伴,不须挂意!”
作别回家,员外与妈妈道:“我儿,可收拾早睡休,明日须半夜起来打点。”翠莲便道:
“爹先睡,娘先睡,爹娘不比我班辈。哥哥嫂嫂相傍我,前后收拾自理会。后生家熬夜有精神,老人家熬了打盹睡。”
翠莲道罢,爹妈大恼曰:“罢,罢,说你不改了!我两口自去睡也。你与哥嫂自收拾,早睡早起。”
翠莲见爹妈睡了,连忙走到哥嫂房门口高叫:
“哥哥嫂嫂休推醉,〔推醉〕这里是装糊涂的意思。思量你们忒〔忒〕太,过甚。没意。我是你的亲妹妹,止有今晚在家中。亏你两口下着得,〔下着得〕即下得,忍心,舍得。诸般事儿都不理。关上房门便要睡,嫂嫂你好不贤惠。我在家,不多时,相帮做些道怎地?巴不得打发我出门,你们两口得零利?”〔零利〕即伶俐,这里是便利、畅快的意思。
翠莲道罢,做哥哥的便道:“你怎生还是这等的?有父母在前,我不好说你。你自先去安歇,明日早起。凡百事,我自和嫂嫂收拾打点。”翠莲进房去睡。兄嫂二人,无多时,前后俱收拾停当,一家都安歇了。
员外、妈妈,一觉睡醒,便唤翠莲问道:“我儿,不知甚么时节了?不知天晴天雨?”翠莲便道:
“爹慢起,娘慢起,不知天晴是下雨。更不闻,鸡不语,街坊寂静无人语。只听得:隔壁白嫂起来磨豆腐,对门黄公舂糕米。若非四更时,便是五更矣。且待奴家先起。烧火劈柴打下水,且把锅儿刷洗起。烧些脸汤洗一洗,梳个头儿光光地。大家也是早起些,娶亲的若来慌了腿!”
员外、妈妈并哥嫂一齐起来,大怒曰:“这早晚,〔早晚〕时候。东方将亮了,还不梳妆完,尚兀自〔兀自〕还是。调嘴弄舌!”翠莲又道:
“爹休骂,娘休骂,看我房中巧妆画。铺两鬓,黑似鸦,调和脂粉把脸搽。点朱唇,将眉画,一对金环坠耳下。金银珠翠插满头,宝石禁步〔禁步〕古时挂在妇女裙边或鞋上的金玉饰物。妇女挂此可以限制自己的行动,表示文静。因迈步稍大或走路稍快,就丁当作响。身边挂。今日你们将我嫁,想起爹娘撇不下;细思乳哺养育恩,泪珠儿滴湿了香罗帕。猛听得外面人说话,不由我不心中怕;今朝是个好日头,只管都噜都噜说甚么!”
翠莲道罢,妆办停当,直来到父母跟前,说道:
“爹拜禀,娘拜禀,蒸了馒头索了粉,〔索了粉〕制粉条。果盒肴馔〔肴馔〕鱼肉一类的菜。件件整。收拾停当慢慢等,看看打得五更紧。我家鸡儿叫得准,送亲从头再去请。姨娘不来不打紧,舅母不来不打紧,可耐〔可耐〕怎奈。姑娘没道理,说的话儿全不准。昨日许我五更来,今朝鸡鸣不见影。歇歇进门没得说,赏他个漏风的巴掌〔漏风的巴掌〕即漏风掌,用张开五指的巴掌打人。当邀请。”
员外与妈妈敢怒而不敢言。妈妈道:“我儿,你去叫你哥嫂及早起来,前后打点。娶亲的将次〔将次〕将要。来了。”翠莲见说,慌忙走去哥嫂房门口前,叫曰:
“哥哥嫂嫂你不小,我今在家时候少。算来也用起个早,如何睡到天大晓?前后门窗须开了,点些蜡烛香花草。里外地下扫一扫,娶亲轿子将来了。误了时辰公婆恼,你两口儿讨分晓!”⑨〔讨分晓〕放明白些。
哥嫂两个忍气吞声,前后俱收拾停当。员外道:“我儿,家堂并祖宗面前,可去拜一拜,作别一声。我已点下香烛了。趁娶亲的未来,保你过门平安!”翠莲见说,拿了一炷,走到家堂面前,一边拜,一边道:
“家堂,〔家堂〕家中供神的地方。一家之主;祖宗,满门先贤:今朝我嫁,未敢自专。四时八节,不断香烟。告知神圣,万望垂怜!男婚女嫁,理之自然。有吉有庆,夫妇双全。无灾无难,永保百年。如鱼似水,胜蜜糖甜。五男二女,七子团圆。二个女婿,答理通贤;五房媳妇,孝顺无边。孙男孙女,代代相传。金珠无数,米麦成仓。蚕桑茂胜,牛马挨肩。〔挨肩〕一个挨着一个,形容众多。鸡鹅鸭鸟,满荡鱼鲜。丈夫惧怕,公婆爱怜。妯娌和气,伯叔忻然。〔伯叔忻(xīn)然〕丈夫的哥哥和弟弟都高兴。忻,同“欣”。奴仆敬重,小姑有缘。不上三年之内,死得一家干净,家财都是我掌管,那时翠莲快活几年!”
翠莲祝罢,只听得门前鼓乐喧天,笙歌聒耳,娶亲车马,来到门首。张宅先生〔先生〕宋、元时对道士的称呼。这里指以看风水为职业的阴阳先生,有时也兼婚礼上的唱礼人。
念诗曰:
“高卷珠帘挂玉钩,香车宝马到门头。花红利市〔花红利市〕指喜庆时赏赐的钱物。多多赏,富贵荣华过百秋。”〔百秋〕百年。
李员外便叫妈妈将钞〔钞〕纸币。来,赏赐先生和媒妈妈,并车马一干人。只见妈妈拿出钞来,翠莲接过手,便道:
“等我分!
爹不惯,娘不惯,哥哥嫂嫂也不惯。众人都来面前站,合多合少等我散。抬轿的合五贯,先生媒人两贯半。收好些,休嚷乱,吊下了时休埋怨!这里多得一贯文,与你这媒人婆买个烧饼,到家哄你呆老汉。”
先生与轿夫一干人听了,无不吃惊,曰:“我们见千见万,不曾见这样口快的!”大家张口吐舌,忍气吞声,簇拥翠莲上轿。一路上,媒妈妈分付:“小娘子,你到公婆门首,千万不要开口!”
不多时,车马一到张家前门,歇下轿子,先生念诗曰:
“鼓乐喧天响汴州,今朝织女配牵牛。本宅亲人来接宝,添妆含饭〔含饭〕古时婚礼的一种仪式。古来留。”
且说媒人婆拿着一碗饭,叫道:“小娘子,开口接饭。”只见翠莲在轿中大怒,便道:
“老泼狗,老泼狗,交我闭口又开口。正是媒人之口无量斗,〔无量斗〕说话不可凭信。怎当你没的翻做有。你又不曾吃早酒,嚼舌嚼黄〔嚼舌嚼黄〕多说废话。胡张口。方才跟着轿子走,分付交我休开口。甫能住轿到门首,如何又叫我开口?莫怪我今骂得丑,真是白面老母狗!”
先生道:“新娘子息怒。他是个媒人,出言不可太甚。自古新人无有此等道理!”翠莲便道:
“先生你是读书人,如何这等不聪明?当言不言谓之讷,〔讷〕口才不好,说话迟钝。信这虔婆〔虔婆〕贼婆,骂老妇人的话。弄死人!说我婆家多富贵,有财有宝有金银,杀牛宰马做茶饭,苏木〔苏木〕一种珍贵的木材。檀香做大门,绫罗缎匹无算数,猪羊牛马赶成群。当门与我冷饭吃,这等富贵不如贫。可耐伊家忒恁村,〔村〕这里是“粗野”的意思。冷饭将来与我吞。若不看我公婆面,打得你眼里鬼火生!”
翠莲说罢,恼得那媒婆一点酒也没,一道烟先进去了;也不管他下轿,也不管他拜堂。
本宅众亲簇拥新人到了堂前,朝西立定。先生曰:“请新人转身向东,今日福禄喜神在东。”翠莲便道:
“才向西来又向东,休将新妇便牵笼。〔牵笼〕牵扯。
转来转去无定相,恼得心头火气冲。不知那个是妈妈?不知那个是公公?诸亲九眷闹丛丛,姑娘小叔乱哄哄。红纸牌儿在当中,点着几对满堂红。〔满堂红〕蜡台,这里指蜡烛。我家公婆又未死,如何点盏随身灯?”〔随身灯〕点在死人脚后的灯。
张员外与妈妈听得,大怒曰:“当初只说娶过良善人家女子,谁想娶这个没规矩、没家法、长舌顽皮村妇!”
诸亲九眷面面相睹,无不失惊。先生曰:“人家孩儿在家中惯了,今日初来,须慢慢的调理他。且请拜香案,拜诸亲。”
合家大小俱相见毕。先生念诗赋,请新人入房,坐床撒帐:〔坐床撒帐〕古时婚礼的一种仪式。南宋孟元老《东京梦华录》:“对拜毕就床,女向左、男向右坐。妇女以金钱彩果散掷,谓之撒帐”。
“新人挪步过高堂,神女仙郎入洞房。花红利市多多赏,五方撒帐盛阴阳。”
张狼在前,翠莲在后,先生捧着五谷,随进房中。新人坐床,先生拿起五谷,念道:
“撒帐东,帘幕深围烛影红。佳气郁葱〔郁葱〕这里形容气息浓厚。长不散,画堂日日是春风。
撒帐西,锦带流苏〔流苏〕下垂的穗子,用五彩羽毛或丝线制成。古代用做帐幕、车马、旌旗等的装饰物。四角垂。揭开便见姮娥〔姮(héng)娥〕即嫦娥,神话传说中的月中仙女。面,输却仙郎捉带枝。
撒帐南,好合情怀乐且耽。〔耽〕这里是尽情欢乐的意思。凉月好风庭户爽,双双绣带佩宜男。⑨〔宜男〕萱草(萱花儿)的别名。相传怀孕妇女佩戴萱草花就生男,故名。
撒帐北,津津一点眉间色。芙蓉帐暖度春宵,月娥苦邀蟾宫〔蟾宫客〕月宫的客人,这里指新郎。蟾宫,月宫。客。
撒帐上,交颈鸳鸯成两两。从今好梦叶维熊。〔好梦叶(xié)维熊〕这里是借用《诗经》中写的梦见熊罴以预兆生男孩的典故,预祝将生男孩。叶,和合。行见蠙珠〔蠙(bīn)珠〕即蚌珠,珍珠。这里用珍珠入掌来指妇女怀孕。来入掌。
撒帐中,一双月里玉芙蓉。恍若今宵遇神女,红云簇拥下巫峰。
撒帐下,见说黄金〔见说黄金光照社〕意思是,听说“非常人”降生,往往金光满室。这里是祝贺“早生贵子”。光照社。今宵吉梦便相随,来岁生男定声价。
撒帐前,沉沉非雾亦非烟。香里金虬〔虬(qiú)〕神话传说中一种带犄角的小龙。相隐映,文箫〔文箫今遇彩鸾仙〕唐人传奇中的两个人物。小说所叙故事是,有书生文箫遇见仙女吴彩鸾,后成为夫妇。今遇彩鸾仙。
撒帐后,夫妇和谐长保守。从来夫唱妇相随,莫作河东狮子吼。”〔河东狮子〕这里喻指悍妒的妇人。
说那先生撒帐未完,只见翠莲跳起身来,摸着一条面杖,将先生夹腰两面杖,便骂道:“你娘的臭屁!你家老婆便是河东狮子!”一顿直赶出房门外去,道:
“撒甚帐?撒甚帐?东边撒了西边样。豆儿米麦满床上,仔细思量像甚样?公婆性儿义莽撞,只道新妇不打当。〔不打当〕不整齐,这里指不会打扮。丈夫若是假乖张,〔假乖张〕性情不正常,别扭。又道娘子垃圾相。〔垃圾相〕面目丑陋。你可急急走出门,饶你几下擀面杖。”
那先生被打,自出门去了。张狼大怒曰:“千不幸,万不幸,娶了这个村姑儿!撒帐之事,古来有之。”翠莲便道:
“丈夫丈夫你休气,听奴说得是不是?多想那人没好气,故将豆麦撒满地。到不叫人扫出去,反说奴家不贤惠。若还恼了我心儿,连你一顿赶出去,闭了门,独自睡,晏起”〔晏起〕晚起。张狼也无可奈何,只得出去参筵劝酒。至晚席散,众亲都去了。翠莲坐在房中自思道:“少刻丈夫进房来,必定手之舞之的,我须做个准备。”起身除了首饰,脱了衣服,上得床,将一条棉被裹得紧紧地,自睡了。
且说张狼进得房,就脱衣服,正要上床,被翠莲喝一声,便道:
“堪笑乔才〔乔才〕坏胚子,坏家伙。你好差,端的〔端的〕果然。是个野庄家。〔庄家〕种田汉。你是男儿我是女,尔自尔来咱自咱。你道我是你媳妇,莫言就是你浑家。那个媒人那个主?行甚么财礼,下甚么茶?〔茶〕古时订婚聘礼的代称。多少猪羊鸡鹅酒?甚么花红到我家?多少宝石金头面?〔金头面〕指金首饰。几匹绫罗几匹纱?镯缠冠钗有几付?将甚插戴我奴家?黄昏半夜三更鼓,来我床前做甚么?及早出去连忙走,休要恼了我奴家!若是恼咱性儿起,揪住耳朵采头发,扯破了衣裳,抓碎了脸,漏风的巴掌顺脸括,扯碎了网巾〔网巾〕古时男子用以束发的网状物。一般是罩网巾后,再戴帽子。你休要怪,擒了你四鬓怨不得咱。这里不是烟花巷,又不是小娘儿家,不管三七二十一,我一顿拳头打得你满地爬。”
那张狼见妻子说这一篇,并不敢近前,声也不则,远远地坐在半边。将近三更时分,且说翠莲自思:“我今嫁了他家,活是他家人,死是他家鬼。今晚若不与丈夫同睡,明日公婆若知,必然要怪。罢,罢,叫他上床睡罢。”便道:
“痴乔才,休推醉,过来与你一床睡。近前来,分付你,叉手站着莫弄嘴。除网巾,摘帽子,靴袜布衫收拾起。关了门,下幔子,添些油在晏灯〔晏灯〕又称夜灯,终夜不熄的灯。里。上床来,悄悄地,同效鸳鸯偕连理。休则声,慎言语,雨散云消脚后睡。束着脚,拳着腿,合着眼儿闭着嘴。若还蹬着我些儿,那时你就是个死!”
说那张狼果然一夜不敢则声。睡至天明,婆婆叫言:“张狼,你可叫娘子早起些梳妆,外面收拾。”翠莲便道:
“不要慌,不要忙,等我换了旧衣裳。菜自菜,姜自姜,各样果子各样妆;肉自肉,羊自羊,莫把鲜鱼搅白肠;酒自酒,汤自汤,腌鸡不要混腊獐。日下天色且是凉,便放五日也不妨。待我留些整齐的,三朝点茶〔点茶〕唐、宋时的一种煮茶方法,这里有备办茶饭的意思。请姨娘。总然亲戚噇〔噇(chuáng)〕大吃大喝。早眠随心意,阿弥陀佛念几声,耳伴清宁到零利。 吃不了,剩与公婆慢慢。”
婆婆听得,半晌无言,欲待要骂,恐怕人知笑话,只得忍气吞声。耐到第三日,亲家母来完饭,〔完饭〕古时风俗,结婚后第三天女家送“三朝礼”到男家。两亲相见毕,婆婆耐不过,从头将打先生、骂媒人、触夫主、毁公婆,一一告诉一遍。李妈妈听得,羞惭无地,径到女儿房中,对翠莲道:“你在家中,我怎生分付你来?叫你到人家,休要多言多语,全不听我。今朝方才三日光景,适间婆婆说你许多不是,使我惶恐万分,无言可答。”翠莲道:
“母亲你且休吵闹,听我一一细禀告。女儿不是材天乐,〔材天乐〕疑为“村夫乐”之误,有粗俗、鄙陋的意思。有些话你不知道。三日媳妇要上灶,说起之时被人笑。两碗稀粥把盐蘸,吃饭无茶将水泡。今日亲家初走到,就把话儿来诉告,不问青红与白皂,一迷〔一迷〕一味。将奴胡厮闹。婆婆性儿忒急躁,说的话儿不大妙。我的心性也不弱,不要着了我圈套。寻条绳儿只一吊,这条性命问他要!”
妈妈见说,又不好骂得,茶也不吃,酒也不尝,别了亲家,上轿回家去了。
再说张虎在家叫道:“成甚人家?当初只说娶个善良女子,不想讨了个五量店〔五量店〕出卖油、盐、酱、醋、酒的店铺。中过卖〔过卖〕店铺中的伙计。来家,终朝四言八句,弄嘴弄舌,成何以看!”翠莲闻说,便道:
“大伯说话不知礼,我又不曾惹着你。顶天立地男子汉,骂我是个过卖嘴!”
张虎便叫张狼道:“你不闻古人云:‘教妇初来。’虽然不致乎打他,也须早晚训诲;再不然,去告诉他那老虔婆知道!”翠莲就道:
“阿伯三个鼻子管,〔三个鼻子管〕多管闲事。不曾捻着你的碗。媳妇虽是话儿多,自有丈夫与婆婆。亲家不曾惹着你,如何骂他老虔婆?等我满月回门去,到家告诉我哥哥。我哥性儿烈如火,那时叫你认得我。巴掌拳头一齐上,着你旱地乌龟没处躲!”
张虎听了大怒,就去扯住张狼要打。只见张虎的妻施氏跑将出来,道:“各人妻小各自管,干你甚事?自古道:‘好鞋不踏臭粪!’”翠莲便道:
“姆姆休得要惹祻,〔祻(gù)〕同“祸”。这样为人做不过。尽自伯伯和我嚷,你又走来添些言。自古妻贤夫祸少,做出事比天来大。快快夹了里面去,窝风所在〔窝风所在〕避风的地方。坐一坐。阿姆我又不惹你,如何将我比臭污?左右百岁也要死,和你两个做一做。⑨做一做〕拼一拼。 我若有些长和短,阎罗殿前也不放过!”
女儿听得,来到母亲房中,说道:“你是婆婆,如何不管?尽着他放泼,像甚模样?被人家笑话!”翠莲见姑娘与婆婆说,就道:
“小姑你好不贤良,便去房中唆调〔唆调〕挑拨。娘。若是婆婆打杀我,活捉你去见阎王!我爷平素性儿强,不和你们善商量。和尚道士一百个,七日七夜做道场。〔做道场〕这里指和尚念经以超度死者的亡魂。道场,佛教礼拜、诵经、行道的场所,后道教也沿用此语。沙板棺材罗木底,公婆与我烧钱纸。小姑姆姆戴盖头,〔盖头〕这里指妇女戴孝时蒙头的白布。伯伯替我做孝子。诸亲九眷抬灵车,出了殡儿从新起。大小衙门齐下状,拿着银子无处使。认你家财万万贯,弄得你钱也无来人也死!”
张妈妈听得,走出来道:“早是你才来得三日的媳妇,若做了二三年媳妇,我一家大小俱不要开口了!”翠莲便道:
“婆婆休得要水性,〔水性〕性情随波逐流,没有主见。做大不尊小不敬。小姑不要忒侥幸,母亲面前少言论。訾些轻事重报,〔訾(zǐ)些轻事重报〕这句也应为七字,疑脱落一字。訾,说人坏话。老蠢听得便就信。言三语四把吾伤,说的话儿不中听。我若有些长和短,不怕婆婆不偿命!”
妈妈听了,径到房中,对员外道:“你看那新媳妇,口快如刀,一家大小,逐个个都伤过。你是个阿公,便叫将出来,说他几句,怕甚么!”员外道:“我是他公公,怎么好说他?也罢,待我问他讨茶吃,且看怎的。”妈妈道:“他见你,一定不敢调嘴。”只见员外分付:“交张狼娘子烧中茶吃!”
那翠莲听得公公讨茶,慌忙走到厨下,刷洗锅儿,煎滚了茶,复到房中,打点各样果子,泡了一盘茶,托至堂前,摆下椅子,走到公婆面前,道:“请公公、婆婆堂前吃茶。”又到姆姆房中道:“请伯伯、姆姆堂前吃茶。”员外道:“你们只说新媳妇口快,如今我唤他,却怎地又不敢说甚么?”妈妈道:“这番,只是你使唤他便了。”
少刻,一家儿俱到堂前,分大小坐下,只见翠莲捧着一盘茶,口中道:
“公吃茶,婆吃茶,伯伯姆姆来吃茶。姑娘小叔若要吃,灶上两碗自去拿。两个拿着慢慢走,泡了手时哭喳喳。此茶唤作阿婆茶,名实虽村趣味佳。两个初煨〔煨(wēi)〕在炭火里把东西烧熟。黄栗子,半抄新炒白芝麻。江南橄榄连皮核,塞北胡桃去壳。〔壳(zhā)〕壳皮。,同“楂”。二位大人慢慢吃,休得坏了你们牙!”
员外见说,大怒曰:“女人家须要温柔稳重,说话安详,方是做媳妇的道理。那曾见这样长舌妇人!”翠莲应曰:
“公是大,婆是大,伯伯姆姆且坐下。两个老的休得骂,且听媳妇来禀话:你儿媳妇也不村,你儿媳妇也不诈。从小生来性刚直,话儿说了必无挂。公婆不必苦憎嫌,十分不然休了罢。也不愁,也不怕,搭搭凤子〔凤子〕大蝴蝶,这里指绣有蝴蝶的轿子。回去罢。也不招,也不嫁,不搽胭粉不妆画。上下穿件缟素衣,〔缟素衣〕白色丧服。侍奉双亲过了罢。记得几个古贤人:张良、蒯文通〔张良、蒯(kuǎi)文通〕张良,汉高祖刘邦的重要谋士。蒯文通,即蒯彻,又叫蒯通,汉初名士,曾劝韩信背叛刘邦而自立。这两人都很善于辞令。说话,陆贾、萧何〔陆贾、萧何〕陆贾,汉初政治家、辞赋家。萧何,汉初政治家。这两人在刘邦完成统一大业中起了重要作用。快掉文,子建、杨修〔子建、杨修〕子建,即曹植,曹操的儿子。杨修,汉、魏之际人,好学能文。这两人都是三国时期极有才华的人。也不亚, 苏秦、 张仪〔苏秦、张仪〕苏秦,战国时人,主张“合纵”,即韩、赵、魏、齐、楚、燕六国联合抗秦。张仪,战国时人,主张“连横”,即六国各自同秦国联合。这两人都是战国时能言善辩的人。说六国; 晏婴、管仲〔晏婴、管仲〕晏婴,春秋时齐国大夫,历仕灵公、庄公、景公三世。管仲,春秋时齐国大夫,曾帮助齐桓公成为春秋时第一个霸主。五霸,春秋时的五国国君齐桓公、晋文公、秦穆公、楚庄王、宋襄公,他们先后称霸。说五霸,六计陈平、李左车,②〔陈平、李左车〕陈平,先从项羽,后归刘邦,并帮助刘邦完成统一大业。李左车,本是赵王谋士,后投汉,韩信用其各个击破之计,攻得燕、齐等地。这两人都是秦、汉之际有计谋的人。十二甘罗并子夏,〔十二甘罗并子夏〕甘罗,战国时人,秦相甘茂之孙,12岁做秦相吕不韦的家臣。子夏,即卜商,孔子的学生。这些古人能说话,齐家治国平天下。公公要奴不说话,将我口儿缝住罢!”
张员外道:“罢,罢,这样媳妇,久后必被败坏门风,玷辱上祖!”便叫张狼曰:“孩儿,你将妻子休了罢!我别替你娶一个好的。”张狼口虽应承,心有不舍之意。张虎并妻俱劝员外道:“且从容〔从容〕舒缓地,慢慢地。教训。”翠莲听得,便曰:
“公休怨,婆休怨,伯伯姆姆都休劝。丈夫不必苦留恋,大家各自寻方便。快将纸墨和笔砚,写了休书随我便。不曾殴公婆,不曾骂亲眷,不曾欺丈夫,不曾打良善,不曾走东家,不曾西邻串,不曾偷人财,不曾被人骗,不曾说张三,不与李四乱,不盗不妒与不淫,身无恶疾能书算,亲操井臼〔亲操井臼〕亲自操持家务。井,这里指打水。臼,这里指舂米。与庖厨,纺织桑麻拈针线。今朝随你写休书,搬去妆奁〔妆奁〕 嫁妆。莫要怨。手印缝中七个字:‘永不相逢不见面。’恩爱绝,情意断,多写几个弘誓愿。鬼门关上若相逢,别转了脸儿不厮见!”
张狼因父母做主,只得含泪写了休书,两边搭了手印,随即讨乘轿子,叫人抬了嫁妆,将翠莲并休书送至李员外家。父母并兄嫂都埋怨翠莲嘴快的不是。翠莲道:
“爹休嚷,娘休嚷,哥哥嫂嫂也休嚷。奴奴不是自夸奖,从小生来志气广。今日离了他门儿,是非曲直俱休讲。不是奴家牙齿痒,挑描刺绣能绩纺。大裁小剪我都会,浆洗缝联不说谎。擗柴〔擗(pǐ)柴〕劈柴。挑水与庖厨,就有蚕儿也会养。我今年小正当时,眼明手快精神爽。若有闲人把眼观,就是巴掌脸上响。”
李员外和妈妈道:“罢,罢,我两口也老了,管你不得,只怕有些一差二误,被人耻笑,可怜!可怜!”翠莲便道:
“孩儿生得命里孤,嫁了无知村丈夫。公婆利害犹自可,怎当姆姆与姑姑?我若略略开得口,便去搬唆与舅姑。且是骂人不吐核,动脚动手便来拖。生出许多情切话,就写离书休了奴。指望回家图自在,岂料爹娘也怪吾。夫家娘家着不得,剃了头发做师姑。〔师姑〕尼姑。身披直裰〔直裰〕又称道袍,和尚、道士穿的宽大长袍。挂葫芦,手中拿个大木鱼。白日沿门化饭吃,黄昏寺里称念佛祖念南无〔南无(nāmó)〕梵文的音译,一作“南谟”。佛教徒常用来加在佛、菩萨名或经典题名之前,表示对佛的尊敬。吃斋把素用功夫。头儿剃得光光地,那个不叫一声小师姑。”
说罢,卸下浓妆,换了一套绵布衣服,向父母前合掌问讯拜别,转身向哥嫂也别了。
哥嫂曰:“你既要出家,我二人送你到前街明音寺去。”翠莲便道:
“哥嫂休送我自去,去了你们得伶俐。曾见古人说得好:‘此处不留有留处。’离了俗家门,便把头来剃。是处〔是处〕无论什么地方。便为家,何但明音寺?散旦〔散旦〕舒散,自由自在。又逍遥,却不倒伶俐!
不恋荣华富贵,一心情愿出家。身披一领锦袈裟,〔袈裟〕和尚穿的长袍。常把数珠〔数珠〕念佛珠。悬挂。每日持斋把素,终朝酌水献花。纵然不做得菩萨,修得个小佛儿也罢。”
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李翠莲是一个聪明、能干、坚强的姑娘,“从小生得有志气”,心直口快,始终以眼还眼,以牙还牙地进行斗争;即使最后被迫削发为尼,也仍然没有一点动摇妥协。
作品构思精巧,人物、事件、时间、地点,都从人物的行动中,特别是从对话中显示出来,干净利落。从李翠莲出嫁前夕到三朝后被“休”回家,所有主次人物登场,各有身份,各具个性,并自始至终在尖锐的矛盾冲突中展示李翠莲的性格。
说说小说的主题思想和语言特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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