鲁迅先生确是伟大。他的笔常常勾画出人们习见却又很难看透底蕴的人与事。所以，他的作品，常读常新，并不如某些勇士所断言的那样，于今早已到了被人忘却的时候。

比如，《阿Q正传》里的吴妈吧，最近想起她，忽然又有了点新的认识。好像我从前并没有真正认识她。

吴妈是个寡妇，在赵太爷家帮佣。据说，风韵犹存，看上去还齐楚，虽不一定漂亮。她对阿Q先生，平时并无大恶感，一边在灶间煮饭，一边同老Q谈天，便是个例证。可是，当阿Q春心大动，用过于鲁直的话向她表示爱情的时候，她却恼了，还向赵太爷打了“小报告”。事后又哭天抹泪儿，仿佛真的被阿Q玷污了一般。阿Q当然受到了赵太爷、假洋鬼子及其奴才们的痛打。而且，我想，阿Q的“死罪”中，必定有一条“乱搞男女关系”，只是鲁迅先生没有明说。不过，这罪状，从古至今都是中国人置人死地的法宝之一，赵太爷们不会在这里放过阿Q的，何况，还有吴妈的话与泪作证呢?

吴妈，为阿Q的走向死亡，推了一把力，不管这力是多么小。

她得到了什么呢?连一块贞节牌坊也没捞到。得到的反而是小D这类人物的嘲笑：“瞧，这就是阿Q想同她困觉的吴妈!”

这是吴妈的悲剧!

进一步想，吴妈嫁给阿Q，有何不好?无非阿Q头上有点癞疮，平日里不着三不着两，有点儿二流子气。但是，阿Q式的造反一旦有点小小的收获，必定不会亏待吴妈。吴妈是阿Q造反的受益者，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。当然当然，政治不能替代爱情。吴妈不爱阿Q，谁也没办法强迫。

然而，吴妈不爱阿Q，似乎与造反，甚而与癞痢头都没关系，是浸淫了吴妈内心的某种传统观念在作怪。爱上阿Q，是丢人现眼，是大逆不道。赵太爷们的是非观俘虏了吴妈的心，使她忘了她与阿Q是同类。

造反的受益者反对造反。这是历史上历久不衰的悲剧。辛亥革命者的血，变成了药，为那些可怜的愚民吃下去。吴妈则更甚，成了赵太爷间接的助手，加速了阿Q的死。自然，我不是主张吴妈应当忍受阿Q的欺凌，倘使真有这欺凌的话；但吴妈的“打小报告”和哭天抹泪，不但过于矫情，也令人生厌。她的愚昧，使她成了阿Q的“敌人”。阿Q固然有可恶之处，但一句粗话便遭到这般报应，连命也搭上，似乎也欠“人道”。

今天有没有吴妈这样的人，我不敢妄说。但改革的受益者，因为习惯了旧的秩序，起而诅咒改革，甚至幸灾乐祸地看着改革者倒霉的人，也许不是一位。

不朽的就是不朽的。鲁迅笔下的吴妈就够瞧不起鲁迅的人仔细琢磨个十天半月的。阿Q时代的吴妈，可以宽宥。倘使今日还有吴妈，那只好劝她老人家好好儿地想想，“三思而后行”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 选自1986年3月23日《光明日报》。)